——总第期
百味包袱
文丨任静
在这个创意无极限的新潮时代,不知还有谁像我一样,痴迷旧物旧情?“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晏几道怀恋残粉旧情,而我今天遗簪坠屦所忆的却是旧时的一方包袱皮儿。
包袱皮,是女红时代盛行的产物。
看古装影视剧,总会有一幅关于包袱皮儿的画面映入眼帘——寻常巷陌,或是崎岖山道,一介书生蝺蝺而行,肩头斜搭一方浑朴的粗布包袱,或是印花的蓝布包,简朴而温暖,一如南方*昏微雨里撑起的油纸伞,诗意悠远,引人入胜。印花的蓝布包内,通常只有几册线装*卷,书生虽衣薄袖单,却是分外神情俊朗,踌躇满志,每一步笃定地跨出去,仿佛前路的景象必定是彩笔新题佳句后、金榜题名会有时。还有一种侠客,肩上挎着赭褐色包袱,手按一柄长剑,侠肝义胆,剑气啸天,会让人情不自禁生发出一种臣服的膜拜,不免暗自揣测,那赭褐色包袱里包裹着的一定是高深莫测的武林秘籍吧。
旧时,陕北小户人家出嫁女儿,大多数没有皮箱等稀罕物件作嫁妆,一般都是陪嫁两只笨重敦实的大木箱,漆着喜庆的大红色,油光发亮。光景略微殷实点的人家,陪嫁之物必有松木或者枣木箱子,一般小户人家的箱子几乎都是就地取材用杨木或者柳木所制。陪嫁箱子上,通常会很壮观地摆放着一溜儿包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包袱皮,这是非常显眼的陪嫁之物。我家太祖母、祖母、母亲,姑姑们,一代代女人出嫁时,陪嫁之物中总少不了一方色彩鲜艳、绣工精细的包袱皮儿。
我曾在老屋一只旧木箱里看到过祖母的一方包袱皮儿,不是寻常可见到的那种用靛青品红染出来的布料,丹色的粗布或者蓝色印花细布,而是像一方八仙桌面大小的精致绣品,其上绣有粉蝶碧桃、喜鹊登梅、风荷送香等图案,绿叶衬着红花,轻风托举流云,时隔经年,依然栩栩如生,鲜艳如初,无不显示着祖母年轻时精致出众的高超女红技艺。
望着那方留驻了祖母精巧手艺的包袱皮儿,简直就像是一块神奇的魔布,不经意打开,祖母年轻时对美好爱情和未来生活的憧憬与无限向往,不禁翩然飞入我思如涌泉的遐想中——*土高原深处,桃花红了,春水绿了。年轻的祖母待字闺中,在闺房深锁的寂寞里,粉面含春,纤手捏着银针,凝神面对一方紧绷在架上的布帛丝绢,将巧思冥想以及对意中人浓浓的情思,用根根五彩丝线,浸染进桃红柳绿的绣品上,编织在纵横交错的经纬里,一针一线纳入鞋垫上,连同自己的新嫁衣——绣襦罗裙,绢缣布帛,无不显示着女红时代那种呕心沥血的巧思与精美。这件做了包袱皮儿的绣品上,缱绻着少女缤纷斑斓的心愿,等待一双同样古典勤劳的手,如获至宝地打开它,去触摸,去亲近。
一块餐桌见方大小的包袱皮儿,里面包裹的内容却是包罗万象。在母亲的包袱皮儿内,至今包裹着一对绣工精细的枕头顶,一只是大嫂子绣的红色缎面枕头,一只是二嫂子绣的蓝色缎面枕头,枕头顶上分别绣着双桃并蒂生、梨花戏牡丹图案,绣工精巧,鲜艳夺目,时隔五十余年,依然鲜艳如新。母亲轻轻将包袱皮儿打开,恍惚有一阵迎亲的唢呐声,蓦地在岁月深处响起,沿着五十年漫长时光,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婉和苍凉。
在母亲的包袱内,曾经包裹过她订婚时的甜蜜憧憬,一件湖蓝色阴单士林布衫,是婆家给的闰月衣。一件俄国布细布衫,白底红花,醒目的大槐角子图案,一个贴身穿的红花兜肚,仿佛还存留着少女时温暖馨甜的体香味。同样是这一块包袱皮儿,也包裹过母亲结婚时的纠结心情,既有义无反顾的甜蜜,也有舍身取义的悲壮。红花格子袄,黑贡尼棉裤,外衣是一件红条绒罩衣,一条黑条绒罩裤,村里蹩脚裁缝的杰作,裤子很长,能挽两三匝。母亲一穿上那身行头,便是六十年代末一位典型的农家新娘装扮。没有其他内衣,只有一件令母亲哭笑不得的衬衣——那是用祖母的偏襟罩衫临时充数,母亲身材小巧玲珑,而祖母个子颀长,母亲穿上祖母的偏襟罩衫长到到了膝盖上,像穿了一件宽大的道袍,
虽然没有一对阔气的油漆大木箱,按外祖母的美好设想,母亲的陪嫁之物中,一定不能少了一个梳妆匣子。临出嫁前,外祖母凑了二块银元打发母亲去村里赵木匠处买一个中意的梳妆匣子。到了赵木匠家,母亲临时心意一动,买回来一张大红油漆木盘子。少女失怙的母亲,自幼家境贫寒,她体谅家道中落的艰难,在挑选梳妆匣子时,她的眼前反复出现的却是外祖母用高粱秸秆纳成端饭的盘子,那般局促拮据。懂事的母亲便擅自决定用这张体面大方的油漆木盘子,在客人面前暂时抹掉了家里的寒酸气。
迎亲的唢呐声,依然响彻在半个世纪前的新婚时分,包袱皮儿被打开了,包裹里的生活,五味杂陈。19岁的母亲刚刚离了寒酸的娘家门,一脚又踏进了婆家同样清贫的光景日月。新婚之夜,母亲身上盖的是父亲用奖学金买的一块红绸被子,疏不料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絮了旧棉絮的新婚棉被,自然没有新棉花的轻盈与暖和。父亲盖的则是一床打了补丁的破棉被。没有褥子,两个人横铺一条黑毛毡。母亲的追忆,吸引了父亲参与,老俩口兴味盎然地回味着当年新婚时一幕幕甜蜜或者困窘的镜头,似乎随着打开的包袱皮儿,回溯到了久远的幸福时光。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结婚那阵儿还时兴包袱皮儿,记得我们买结婚衣物时,顺便在布摊上拣花色素净的扯了几方带回去。结果招来一顿埋怨,有一位长相粗犷的姐夫直截了当地说:“一看就不会过日子,结婚要买大红大绿喜庆的包袱,这素不拉叽的算什么审美!”令我忍俊不禁的是,他竟然通过一块素净的包袱皮儿审视质疑我的审美取向。
时光飞逝,包袱皮儿与许多其它物事一样,皆尘封于记忆的箱底,那些包纳百味的包袱,都隐藏在无尽的追忆里。方桌大小的包袱皮儿,无论是花团锦簇抑或淡雅素朴,无论是细绣锦缎还是粗纺老布,都带着岁月的余温,神秘或甜蜜的滋味,滋养过从那个时代里穿行的人们。包袱不仅仅包裹着行李,还包裹着亲人的眷恋,团圆的心愿,深深的牵念,挽着包袱行旅天涯的男人,因了这方包袱,便多了几许对家园的眷恋,少了几分漂泊的孤独。
包袱,是凡尘之物,只属于热爱生活的红男绿女。而对于那些毅然断绝尘缘之人,一方包袱则变成累赘。民国时代,39岁的李叔同决然遁入佛门。出家之前,他为自己做了最后一次了断,将一生所积存的书籍、字画、金钱、衣物等全部分散给朋友和学生。而在更远的《红楼梦》中,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光头赤足立于雪地将欲归彼大荒的贾宝玉,不但不再要通灵宝玉那块劳什子,甚至不需携带一方包纳万物百味的包袱。
在无数闲寂的日子,收拾衣柜,摩挲着那方久远的包袱皮儿,一颗浮躁的心便渐渐沉入葆有余温的旧时光里。包袱不解风情,却总叫人浮想联翩,意念中,写不尽梨花带雨的细腻和风花雪月的深情。
写于.2.24日上午
作者简介
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云水谣》、《查无此人》,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余万字。
长篇小说《浮生》
一部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一群鲜活人物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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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想要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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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情深、情切、情浓,以“情”构筑作品的灵*和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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