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几进的。跨进明清时期老旧的双开大木门,进入第一个院子,斜穿过一道向右的小门,步入又一个院子,沿着院子廊檐左拐,再穿过一条中堂隔出的小巷道,就是父亲留下的祖屋、我家所在的院子了。巷道不长,但由于首尾相衔着两个亮堂堂的院子,就衬出了巷内光线的暗沉,走在巷中的人,有如活的剪影。还没走出巷道,还没走进我家院子,眼睛倏地被一片金光击中——哦嗬!是一树槐花,层层叠叠,在川西南高原骄阳的朗照下,满树灿烂金*……在等弟弟送钥匙来的间歇,远足归来的我伫立院中,在一树花荫下,仰脸细看那些密密匝匝的花儿骨朵儿和豆角一样,成串成串结实饱满的槐角——这该是几世同堂的一棵槐树呢?其实,槐树并不算大,就种植在院中的花坛里,去年夏天我看到它的时候,就手臂这么粗,虽然也开得一树繁花,但全然不是眼前这般盛况夺人。一年功夫、仅仅一年功夫,它的树干就长到了大碗口粗,挂满花果的枝干,间杂着的绿叶呈伞状,蓬勃延伸到了屋檐边际——呵,槐树,你是在向深宅大院里的老屋献礼么?可是老屋实在老了,老得豁牙了——那些浮雕一样,凸显篆刻字样的一个个不同图案的瓦当,去年还是整齐的,眼下却门牙一样缺了正中两个,露出了瓦楞下的百年老土,显得那么突兀!而屋檐的椽子,也有些背负不动风雨样子,酷日的长焦下,日久衰败的庭院,与峥嵘的新生槐树,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不由想,昔日七世同堂的深深庭院、民国二十四年*炎培先生在《宁远心影》里提到的大夫第,可是今日这一树繁茂的景象?已经没有人回答我了!我黯然转身,凝视院角这口多年的沧桑老井……清澈见底的井水,依然很旺,还是我小时候放绳打水煮饭时的样子,没浅一分。只是时代使然,自来水管的延伸,已然式微的老井,早已静若处子,此刻的水面,正光盘一样,清晰地收录着我单薄的投影——这个家族,第六代子孙的投影。道钟昌运德建宏基……是的,按族谱我是第六代——最没有出息、最无颜先祖的第六代!吴氏家族“道钟昌”连续三代人中举以及拔贡之类,斯时成为“一州之荣耀”,而我,非但没进过中学校门——妈妈亲手给我缝制的,那个枣红色镶白鸽的棉布书包,我连小学都没背毕业,就被六月的狂飙掳走了,以致一生,都再没能进过校门,而成为终身之痛!明月古井,映照过先祖的官服,聆听过七世同堂敲钟吃饭的钟声,见证过整座庭院百年荣辱兴衰、腥风血雨里的飞沙走石……它是知道一切的,但它不说,不屑与人说!可我猜,夜阑人静时分,它会与身边这棵不谙世事的小小槐树,悄悄地诉说呢——历史,是不应该被忘记的,今日的这棵槐树,就是传承。槐树是父亲生前种下的,满树繁花之际,一介中国远征*的我的父亲,已经驾鹤西去,唯将这满枝满叶的念想、满枝满叶的寄寓,留在深深庭院,照亮衰败一角……百年沧桑的老井,是家族连绵的血脉;一树灿烂槐花,是父亲刚烈生命的再生!忍不住,我从行囊里翻出相机,一番意犹未尽地“咔嚓”,我想挑出最美的一帧,作为我电脑的界面,这样,就是我与父亲的又一血脉相依了。我还想,明日我得早起,将这地毯一样濡染清秋晨露的缤纷落英,一朵朵一瓣瓣归入花坛,化作来年的春泥……可是,令我万万想不到,待后来我再回老屋时,花坛里除了普通皮实的花草,曾经蓬勃成长的那棵槐树,梦一样,早已了无踪影,只留下贴地的一记铁青疤痕!——也是,什么都可以随意的日子,何况一棵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嗟乎,连木,都树不起来,何以树人乎!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